泡桐花
在这个暖洋洋的时节,泡桐树应该开花了。
如今的城里很难见到泡桐树,多是因为它的枝叶都不够出彩。即便泡桐花也是乏善可陈:春风一暖,光秃秃的枝桠上便泼辣辣一串一串地开着,微紫的气色里透着煞白,单片的花瓣自成一圈,喇叭状地簇拥在一起。从花顶向下看去,花心赤裸裸绽在那里,是没有屏风的闺房,一眼到家。现时的农村也不待见泡桐,乡下人喜欢木质致密的植物,成了材可以打造些结实耐用的家什。桌椅板凳指望暄软的泡桐才是不靠谱。可它毕竟还是树,开的也是花,村里村外,田间地头,应时应季里满树的泡桐花氤氲成烟,升腾、弥漫在空气里。奇的是花蒂里沁出的汁水,清凉凉、甜思思地勾引着村里的大人孩子去采摘吮吸,若是看见邻家初成的少年嘴里成日介噙着泡桐花砸巴,你不必羞涩讶异,土生土长的庄户人谁不着迷那一股股入脾的甘甜。
四年前泡桐开花的日子,老家三叔的幺儿终于娶上了媳妇。幺哥自小就憨厚壮实,成年后更出息得虎背熊腰,论长相,是很入庄户人的眼:铁塔似的矗在那里,跟泡桐一样遮着一面子天。场院里一手一麻袋谷子,走起来居然脚底生风,让人看得啧啧称奇。幺哥三十未娶,亏就亏在嘴巴上,有年岁的老人都说,哑巴还能哇啦两声呢,可听见幺哥说话的人还真没几个,闲暇里,村上的老少爷们聚众玩乐,打扑克,下象棋,侃大山,牛皮吹得天大地大,幺哥矗在人群里,偶尔听了荤段子就咧咧嘴,那时众人多半已经笑得肚子抽了筋。十里八乡的闺女都知道幺哥吐字如金,担心自己和将来的孩子也变成哑巴而断然回绝了媒婆的热心。三叔为此煞费苦心,一头的白发就是最好的例证。
娶来的媳妇叫桐花,远地来的打工妹。除了面皮黑了点,脸盘长得也算周正:乌黑顺溜的大麻花辫,梳的是小村二十年前的时尚,粗黑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直愣愣地回盯着众人看,没有一丝胆怯与羞涩,难得一口整齐的白牙,当下的时月,自小就甜不离口的村娃子,长大后没有龋齿就很离奇了。桐花坐在团花锦簇的炕褥上,一拨又一拨的村民,老的少的,拥挤在幺哥新房的卧室里,恣意地品评着异地来的新娘:“泡桐树般的壮实,跟老幺儿真是配,躺着竖着都合适,哈哈。”“看那上怀,姑娘家咋就长成那样?还真是会讨男人的喜欢。”“能生能养,就凭那肥硕的屁股,不出三年,儿女满堂。”本来说话就直白,新娘又是不谙口语的外乡人,稍有年岁的村民倚老卖老,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多半喊声嫂子就满脸绯红地溜了出去,脸皮薄的后生听不下也要走,可腿肚子灌了铅似的挪不开。一个半壮小子举着满嘟嘟的一串泡桐花送到新娘的面前:“嫂子,这也叫桐花,可甜哩,你尝尝。”说着真摘了一朵下来,自顾自地把蒂部送到嘴里,微闭着眼下死劲地咂巴起来,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桐花也绷不住,咯咯地放了声。
转眼一年,三叔喜上添喜,桐花生了个九斤的小子,据说当时胎头过大,孩子始终娩不下来,幺哥蹲在产室的过道里抱着头,听着老婆凄厉的嚎叫,豆大的汗滴子不住地从头上脸上滚落下来,嘴唇都咬紫了,终究也没发出声。产室里的助产士被桐花叫得心烦意乱,从来没遇到这样不要命嚎的女人,生孩子成了杀年猪,一剪刀下去,大人哑了,孩子清脆的哭声传了出来,幺哥颤抖地起了身,哄的一声又倒了下去,产房前院里一树的泡桐花倒影在幺哥黝黑的脸上,斑斑驳驳地荡漾起来。
孩子老婆热炕头,庄户人的幸福就是这样。桐花跟着幺哥收破烂、养鸡鸭,家里泊里,风雨泥水里都下得了手脚,三叔看着儿子、媳妇和孙子,结结实实的日子让他积攒了前半生的笑一下子都堆在脸上,娶桐花进门是他一生最明智的决定,尽管当时他背着幺哥和桐花给了媒婆五千的酬谢钱,为攒那钱断了他半辈子的酒瘾。
时光像流水,不过是三、两的年的光景,幺哥的日子鸟枪换炮,村里能养上四、五百只貂的人家一年的进项就是小十万,幺哥和桐花可是养了上千只的,桐花舍不得雇人工,自个担当着整个棚区的饲养任务,大夏天的,推着貂粪在棚区里走,车轱辘碾压着满地的蛆虫噼里啪啦地响,一千多只貂碗一天就要冲刷三次,发情期母貂心情烦躁,喂食时“嗖”一下窜出笼子,桐花的手上便豁出深深的血口子。能停下不干么?那些活生生的畜类少吃一顿可都不行。晚上桐花佝偻着腰爬上床,才几何时,那澎湃活泛的前胸,走路波浪一样颠簸的屁股变戏法一样从她身上失了踪影,干瘪的身子勾搭不起幺哥的兴头,连孩子都不待见她,夜里捧着奶瓶喝奶,含着硅胶奶嘴怡然睡去。一样的窗前明月光,幺哥浑身的腱子肉在夜色里闪着光,桐花看了看熟睡的爷俩,叹着气和衣躺下。
幺哥从貂贩子手上接过了钱,这是他从没有过的体验,厚沓沓的大钞,握在手里好实沉啊。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让幺哥笑出声来,那收获应该很值得人去想象的。村民们发现,幺哥很快买了苹果手机,有人看到午夜乡村的巷道里,穿着新郎西服,蹬着对钩跑鞋的幺哥一个人在月光下来回踱步,小村里的时尚是没道理可讲的。幺哥收拾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样,更让人跌破眼镜的是,人前从未说话的幺哥居然对着爱疯机放小鞭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转年泡桐开花的时节,幺哥已经从小村失去了踪影,有人在小镇的马路上看到幺哥臂弯里搂着一个身着高开衩旗袍的妖冶女人,边走边和放小鞭一样噼里啪啦地说着话。( 文章来源:http://www.qzby.com/转载请注明 )
三叔无奈看着桐花和孙子,眼神里满是哀伤和愧疚。以他的能力是找不回来幺哥的,从没出过村子的人,小镇便是迷宫,再说,他已经认不出那个噼里啪啦白话的儿子,他只知道哑巴一样的幺儿从没在他面前说过一句整话。桐花回绝了包括三叔在内的所有人的劝告,她不去找幺哥,上千只的貂、上千只的碗,家里老的太老,小的太小,能撂给谁?日子照旧在忙碌中流淌,一刻都停不下,好多个夜里,一样的窗前明月光,桐花怅然地盯着儿子: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安然地睡在炕头上,手里攥着白日里没咂巴完的泡桐花。
幺哥在隆冬时节回了家,浑身瘦得不成样子了,一年半的时间,泡桐般的身躯跟被蝼蚁蚕食过一样,每根肋骨都历历可见,跨进门什么也没说,一头栽在炕上昏睡了过去。三叔望着躺在炕上打冷战的幺哥唉声叹气,造孽啊。孩子已经不记得亲爹的模样,睁着大眼惶恐地盯着炕上瘦骨嶙峋的幺哥,毕竟有血缘关系,孩子平日里胆子那么小,居然没有被吓哭。桐花跟没事人一样,平静地从草厦里搬出陈年的柞木,麻利地给炕洞里笼上了火,熊熊的火焰烧了起来,没多会,幺哥便通身淋了水般地冒汗,气息也渐渐匀称起来。天一亮,桐花照例忙活着营生,养貂养猪养鸡鸭,照看着顽皮的孩子和弱不禁风的幺哥。直到泡桐开花的时候,幺哥才能下田犁地,人慢慢恢复了元气。三岁的儿子特喜欢跟着幺哥去田里,满山满树的泡桐花实在太吸引他,咂巴一天,回家都忘了饿。
孩子生日那晚,桐花办置了一桌子的饭菜,爷俩都没太动筷子。“白天又吃了一肚子泡桐花吧?”桐花摸着孩子的头问,孩子困了没心思回娘的话,只顾着哈头哈脑地打瞌睡。幺哥却一直盯着桐花,眼睛放光,跟新婚的晚上一样,好象突然间不认识了她,嘴里还嘿嘿地笑个不停。桐花被他笑得发蒙,扭头去收拾满桌的碗筷,顺嘴娇嗔道:“愁人的,两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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